【平原旧事】小说连载之一
黑蒿草
俚平
第二章 半路上捡到个程咬金,让姑娘们心里不平静
炳爹把舵一扭,船往岸边靠去。龚大华喊道:“继续开,休管闲事!”他恨不得一口气开到野鸡湖,烧柴迟弄回一天,开窑就迟一天。
“华老板。”炳爹说,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我们先过去看看,兴许那人遇了难哩!”说着,叫二黑子熄了机器,大伙把铁锚往堤上一甩,跳下船朝那人奔去。
那人果真一动不动躺在堤坡上。炳爹把他拖上船,捏了捏脉,又用手在他鼻孔上挨了挨:“还有气,是昏过去了。”
龚大华把烟屁股一丢:“把这小子救过来,让他上岸。开船!”二黑子连忙去摇机器,说来也是邪,这机器一熄,却再也打不起火,二黑子折腾了半天,还是燃不起来。
“撞了鬼!”龚大华愤愤地瞪了那人一眼,一种不祥之兆掠过心头,这家伙简直是个灾星。龚大华看看天色,吼道:“男人们全上岸,拉纤!到龙湾镇想办法!”汉子们唉声叹气跳上岸,取出早预备好的粗麻绳,摆开阵势开始拉纤,船又缓慢地向上游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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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在船上的女人们这才打量起被救上来的生人。这家伙约摸二十多岁,从头到脚的皮子像女人一般细细嫩嫩,不像个庄稼汉。头发很深,胡子很长,却是眉清目秀,鼻子眼睛灵灵醒醒,好似古戏里头的书生。他上身穿一件稀奇古怪的衣服,裤管又细又紧裹在腿上,脚下尖尖的皮鞋已经裂了口,许是走了很远的路。女人们一边看一边议论,仿佛动物园瞅猴子,好奇而又有些发怯。
“这家伙是饿昏的。”炳爹一边在那人身上捏捏揉揉,一边使人舀来水,往那人嘴里滴,不一会,那家伙的眼睛就睁开了。
“你饿得慌吧?”炳爹伏下身问那人。小伙子猛然把眼睛睁大,惊恐万状地左右瞄瞄,又点点头。炳爹让禾春取来几块炒米糖,那家伙坐起来,还是左右瞄瞄,蓦地从禾春手里抓过炒米糖就往嘴里塞,直吃得咔嚓咔嚓地响,简直是狼吞虎咽,样子很吓人可笑。
几块炒米糖下肚,许是来了精神,小伙子慢慢立起来,贼头贼脑往岸上打量,不知他安什么心。忽然,他冷不防地朝岸边跳去,可力气不够,双脚却落进水里,又乱抓乱跳往堤上逃,把船上的人都弄呆了。那家伙跑了几步,又一头栽在地上。炳爹蹦上岸,把他双手往后一扭,拦腰一抱,又弄回船来。
“狗日的!你是要寻死怎么的?老子偏不让你死!”炳爹气呼呼地骂个不停。
“你这人真没良心,把你救活,你谢都没道一声,就要跑,怕我们剐你的肉吃不成!”娇儿的手指几乎戳在小伙子的鼻梁上。
那人低着头,不搭话,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时朝岸上偷视。
“你是城里人吧?”禾春凑过来问。
“你叫么名字?”阳春接过腔。
无论问什么,那人只是不吭声,目光里闪动着惊吓、惶恐的光。大伙有一种感觉,此人来路蹊跷。
炳爹气愤不过,猛地把船帮一拍:“看你样子不是本乡本土的人,干嘛跑到这荒郊野外来?说!”
小伙子还是不开口。姑娘们看到他鼻子突然一抽,眼里竟滚出两滴泪来,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“你是哑巴?”炳爹不耐烦了,“有么子想不开要寻死?一个汉子,顶天立地,寻短算个球!”
“谁寻死了?”他终于开口了,果然是荆城的口音,很好听。
“那你为么倒在荆河边?为么还要跑?”炳爹步步紧逼。
又不吭声了。
“是躲人家的债,还是避人家的刀?”娇儿把他摇晃了几下,“哎哟,他在发抖,冷吧?”
“冷?上岸去!拉纤!暖和暖和!”炳爹十分瞧不起这个外乡人,想整整他。
小伙子当真上了岸,加入到拉纤的队伍,操起绳子,东倒西歪地走了一阵。一会,问前头的龚大华:“你们有机器,干嘛要用人力?”
“你还问!不为救你,我的机器不会坏,倒霉!”龚大华没好气地说。
“哦?我看看吧。”
“你会开?”
“试一试。”说着拉纤的队伍打住步。这青年上船来,在八匹马力柴油机上折腾开了,又点燃火把,在引擎上烘了烘,把个什么螺丝拧了拧,一摇,机器“轰”地一声响了。
大伙喜出望外,想不到这家伙还有一手。全船一片沸腾,拉纤的人收了绳子,欢天喜地跳上船。
龚大华拍着陌生人的肩:“小伙子,我们救了你,你帮我们弄燃了机器,两抵销,你走吧,可别再往河里栽。”
“你们的船上哪去?”
“到野鸡湖打蒿草。”
谁知小青年听了,眼睛一亮:“野鸡湖?嘿!我帮你们去打草行不行?”
“你?”大伙呆住了,“你白皮细肉,手无四两力,能打草?”
“那我给你们开机器。”这家伙赖着不走了。
“怪。”龚大华上上下下又把这人打量一遍,“好,你小子够义气!我不管你是么来历,肯跟我出力,我就收,一天照付你三元!”
“我不要钱。”小伙子露出笑容,进舱坐下来,似乎很高兴。
机船又“抗抗抗”地朝上游驶去。船上加入新成员,气氛活跃多了。这来路不明的城里人生得真体面,惹得姑娘们不时偷偷地瞅他,还把他与龚家市的男人们从东比到西,当然没哪个比得上他。他举止斯文秀气,说话有礼貌,和龚家市的粗汉子们又是天差地别。女人们再不像先前那般放肆了,似乎怕在这人眼里落个疯疯颠颠的印象。几位姑娘暗暗一嘀咕,大着胆子从前舱移到后舱,围着这青年说话,你一句,我一句,叽叽喳喳,抢着同这陌生人搭话,听着他的声音也觉得稀罕、好玩,而毫不在乎地把龚家市的男人撇在一边。
姑娘们终于弄明白,这小伙子真是城里人,只是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,于是她们一合计,把他叫作“书生”。
二黑子在前舱闷闷不乐。二黑子把机器弄熄了,又燃不起来。没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,轻而易举把机器修好了。他丢了面子,心里本来窝了一肚子火,这会看禾春一个劲与那小子套近乎,更不是滋味。他不时从鼻腔里哼出几声,以示警告。这小子居然死皮赖脸要同大伙到野鸡湖,日子长了,不把禾春的心思弄花?他狠狠瞪了城里人一眼,对禾春叫道:“喂!过来!”
“干么子?”禾春正与书生讲到兴处,不耐烦地问。
“少听他胡扯!”
“你客气点好不好?自己没用,机器都整不好,逞么子好汉!”
这话一说,二黑子更加恼火,他突然从前头跑到船尾,对那人拳头一挥:“你老实点!”
“是、是。”被叫着书生的果真老实了,把头耷拉下来,再不敢与女人们搭腔。
太阳离落山还有篙子长,老板龚大华命令停船做晚饭。船很快靠近了堤。锅自然是有的,炳爹拎着铁锹找到一个避风的坡地,几下挖了口土灶,然后把大铁锅架上去。烧火佬娇儿去河里淘米,其余的人就沿堤寻枯柴,折下一两根树枝,拾来一两把野草,片刻工夫,一大锅饭就焖熟了,一股清香在河边飘散开来。
书生在一旁坐着,插不上手,瞅稀奇似地看着大伙。他还不知道自个能不能吃上饭,身上除了抵寒的衣服,一无所有。这时,华老板向他甩过一个破瓷碗:“你用这个,饭钱拿工钱抵。”
女人们晓得书生没有菜咽,都凑过来,这个把腌的鸭蛋给他,那个夹来了酱菜。可是书生没有筷子,禾春顺手折下一根树枝,分成两截,树皮一拉,塞给书生。大伙都吃得津津有味,唯有他慢条斯理地嚼。
“吃不惯吧?”禾春说,“你们城里人吃么子都讲卫生,我们可顾不上那么多。”
“真是别有风味的野炊啊!”这书生没头没脑感叹道,逗得女人们又笑起来,觉得这人十分有趣。
可是没等书生扒上几口,那满满的一锅饭眨眼只剩下锅巴了。这些人吞得真快,像是往肚里灌似的,结果书生只吃了个半饱。
船再次开拔时,禾春姑娘在给书生上课:“吃大锅饭有个讲究,第一碗添平,第二碗压紧,这样,才不吃亏。”
“是么道理?”
“第一碗平,先吃完,好再添嘛,不然,待你去添第二碗饭时,锅里就见底了。乡下人肚子大,吃得多,我不教你乖,往后该你饿。”
“谢谢。”书生似乎懂了,回头望堤上,那“灶”就留在了原地,没有烧尽的柴还在袅袅冒着烟。
书生渐渐与大伙混熟,没有先前那般拘谨了。大伙都觉得这城里人合得来,给船上带来了新鲜空气,只有二黑子心里老大不痛快。“这是个危险人物!”他想。
太阳落山了,夜幕悄然来临。书生问掌舵的炳爹:“大伯,到哪里过夜?”
“你操么子心,有你挺尸的地方!”炳爹说。
(未完待续)
1989年发表作品时的作者照